我的故乡在赣西安福武功山区,那些年的乡村是热闹的,没有撂荒的水田,没有留守的老人、孩子,乡亲们到处忙着开荒种地,出去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,乡间地头一片繁忙。人们围着家里的几亩水田、几分菜地、几块自留山、几百株油茶树在过活,日子虽不宽裕,却很悠然。没能升学的后生,初高中毕业后,回家学门手艺开始养家糊口。
那时乡村活跃着一批匠人,我们称呼他们为做手艺的或做功夫的师傅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与山乡人民衣食住行密切相关的生活用品、农具,多数依靠匠人加工生产。大部分手艺人都是外乡人,构成了昔日山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在全国上下呼吁工匠精神的今天,我更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行走在乡间靠手艺吃饭的匠人。
篾 匠
旧时的日常里,乡土人家总是沁着竹香:吃饭有竹筷,刷锅有筅帚,摘菜有竹篓,睡觉有竹床,坐有竹椅,躺有竹席,还有各种竹子器具。记得小时候的我经常背着竹篓在乡间田野打猪草;挑着戳箕担秧行走在田塍上;扛着竹晒簟在晒谷场上翻晒稻谷......这些往事都历历在目,彷佛就在昨日。但时过境迁,竹器开始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和记忆。
那时候我所在的村庄住着几位篾匠,一位是曹师傅,一位是罗师傅,还有一个年轻的陈师傅,他们都是江西吉水人。我家经常叫罗师傅来家里做工,她跟我母亲同姓,所以比较聊得来。罗师傅做工空闲或者吃饭时候,经常会跟我们讲他老家名人邹元标、罗洪先(罗状元)的故事,偶尔还会讲隋唐演义中罗成的故事。
我们当地人都不太会做篾匠,这也许跟学篾匠比较辛苦有关。小时候,家家户户养鸡,鸡屎遍地,难免沾上篾片,搞到身上,篾匠还要闻鸡屎臭。篾匠一年到头跟锋利的竹篾打交道,十指粗糙得很,手指和手掌到处是被篾片刮伤的痕迹。篾匠的工具很简单,一把篾刀,一把“度篾齿”,再就是小锯和小凿子等。
篾匠做工基本上是选竹、破竹、破篾和编织四步。我记得小时候,都是当天大早,父亲到后山竹林里去砍新鲜竹。选竹也是一门学问,春竹不如冬竹,春竹嫩,易蛀,冬竹又要选小年的冬竹,有韧劲;不管春竹冬竹,必须要鲜竹,才能编篓打簟。破竹,是篾匠的绝技,一根笔挺的毛竹去枝去叶后,只见篾匠用锋利的篾刀,开个口子,再用力一拉,大碗般粗的毛竹,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,啪地一声脆响,裂开了好几节。然后,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,“噼啪噼啪”响声像燃放的鞭炮。但很快,刀被夹在竹子中间,动弹不得。此时,篾匠放下刀,抓住裂开口子的毛竹,用臂力一抖一掰,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,一根毛竹訇然中裂。篾匠破竹,像布店里撕布,潇洒利索。围观的孩子欢呼雀跃,竹节间飘来淡淡的清香,有时劈开的竹子里还有一些竹水倒出来。而那附着在竹子内层的白色竹衣,也被我们小孩轻轻的揭起来,留着日后吹笛子时可以使笛声更加婉转悦耳。
破竹之后篾匠对剖再对剖,不一会儿就剖成粗细均匀的竹片了,然后将竹节去除,再将竹片分成篾青和篾黄。篾青是竹篾中最好的部分,韧性最好,色深,常用来包边或调色。篾黄色浅,韧性不如篾青。篾黄常用作编织竹器中间器型较大的制品。根据编织的需要,篾匠再把篾片剖成篾条或篾丝。破篾后是刮篾和拉篾,就是对有毛刺边棱和宽度不一的篾条进行削刮。篾匠师傅一般用两块刮刀,刀口相对插在凳角上,固定好宽度,前面用一块竹夹,把剖好的篾条从中拉过。我小时候最喜欢帮着篾匠师傅拉篾,扯住篾条一边,拼命往前跑,如此一趟一趟地来回跑,不一会一大把均匀柔软的篾条就拉好了。
印象中,篾匠大多都是独来独往,鲜有帮手,一个人或静静地坐在小木条凳上,或坐在屋檐下,或坐在堂屋大厅的鸡笼边,或坐在大树下,专心致志地编织,只见篾条在篾匠师傅手里纵横交织,上下翻飞,经过多次交叉、缠绕,腾挪翻转,或编或织或拉或穿,编织出细密均匀、精巧牢固的各种篾制品。夕阳衔山,日影西斜,公鸡回笼,篾匠仍在编织。
鸡毛换糖的货郎
“叮叮哚,叮叮哚......”小时候,只要一听到这个敲糖声,不一会儿,村里的小孩循声而至,围在货担前。鸡毛兑糖的货郎,家乡叫挑货几客、挑货郎或敲糖人。
敲糖人货担的一头是装糖饼的铁盒,另一头是装针头线脑和小孩玩具的木盒,下面都是装鸡毛等杂物的箩筐。糖饼焦黄,里面有很多小孔,入口松软鲜甜,吸引小孩的眼球。货担的木盒里面分成许多小方格,分别装着针线、纽扣和发夹等日用品,吸引妇女的眼球。看到那个大糖饼,小孩们经不住诱惑,一阵风地跑回家中,寻找可以用来兑糖的东西:最多的是鸡毛,也有鸭毛、鹅毛、猪毛等,还有妇女的长发、蝉壳、旧凉鞋、甲鱼壳和鸡肫皮等。经一番讨价还价:敲糖人敲下一块糖,不论大小,小孩肯定嘟囔太小了,于是敲糖人再敲一块更小的糖,作为添头。拿到两块糖,小孩大多心满意足。敲糖人三天两头上门,糖饼的诱惑实在太大,而家里的鸡毛等杂物有限,我们就偷偷把家里头的好锄头、好凉鞋、好套(雨)鞋拿去兑糖,结果被爹娘发现,气得大人拿牛梢抽得我们哇哇叫,连忙说再也不敢了。
那时在武功山区走街串巷的敲糖人大部分是丰城和樟树人。那个年代,山乡人家没有钱买零食吃,家中收集的鸡毛就成了小孩子唯一获得糖果的来源,也正因如此,才无比盼望敲糖人的到来。敲糖人一般随身携带红糖,就地到农家做糖饼。当时有个敲糖人寄住在我舅公家。舅公说他见过敲糖人夜里做糖的情景。他说,这糖千万不要再吃,敲糖人揉糖前都会习惯性地吐点口水在手掌上搓搓手,以免糖粘手。一时间吓得我们这一带的小孩子都不敢再敲糖吃了。
听说,鸡毛兑糖最初起源于浙江义乌,后来逐渐发展到全国,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一度形成了规模。敲糖人用糖饼兑换的农家废品,经过分拣、晒干,有的卖给供销社,也有的将优质鸡毛做成掸子,把优质的猪鬃做成板刷。鸡毛兑糖这一行虽然能赚点小钱,但格外辛苦,常年漂泊在外,居无定所,风餐露宿。
泥 水 匠
泥水匠在武功山区一般都是本地人,这可能跟盖房工期长有关。本地的泥水匠大多也是当地有点名气,家里搞得比较宽裕,生活红火的人家。我们方圆两里有两个泥水匠,一个黄师傅,一个刘师傅。我堂哥就是跟着黄师傅学的泥水匠,没做几年把个子锻炼得高高的,身板魁梧得很。
一把砖刀砌墙头,一把抹刀抹墙壁,泥水匠干的活看似平淡,实则深奥。建造房子,砌得横平竖直,转角是直角,墙壁是直线,用数学知识,有时候要用物理力学知识,有时候还要用化学知识。小时候,我经常看见堂哥和父亲讨论砌房时碰到的几何和物理问题。一个聪明的泥水匠,手艺要精,还要会说吉利话,讨东家欢心。在旧时,落脚的时候,老泥水匠都会用红纸把硬币和铁钉包起来,放在屋基的四只角上,口喊:“财丁两旺,恭喜东家财源滚滚,人丁兴旺。”东家听着很是高兴和受用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武功山区还是用黄泥巴和石子砌墙,当时只有四个墙角处,用点砖头,其他地方一律砌小石头。由于石头不规则又不平整,墙又要砌得平直,真是考验泥水匠的真功夫。后来开始砌土砖房,窗户以下砌石头墙,窗户以上砌土砖,都是用黄泥巴砌。师傅一般都是要吊线,再用水平尺校对。从九十年代开始,流行砖混结构,用红砖砌墙。那个时候砌砖,分砌陡砖还是绵砖,用白石灰浆砌。当时盖两层红砖洋房还比较鲜见,一般都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才会盖。
当时家乡请泥水师傅干活,是要包三餐的,每餐都要有一碗肉,工钱十二三元一天。所以建屋是很费钱的,是山乡人民的头等大事。在我童年时候,我发现这些泥水匠都是特别的自律,从不挑食,也不比较,不乱说,尽量想着不给东家添麻烦,不增加东家负担。中午休息多久,什么时候该开工了,泥水师傅的心里都是很自觉的。泥水匠吃饭时候自律的规矩也很多,夹菜的时候,只能夹面前够得着的菜,不能站起来夹;吃饭的时候,师傅没有动筷子,徒弟和小工都不能吃;徒弟要比师傅后动筷、先吃完。
木 匠
木匠常年肩上扛一把斧头,手里提一根六尺杆,加上墨斗,传说这三样工具传自鲁班先师,可以辟邪。作为木匠,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铁钉多。木匠最苦的是没有坐的时间,不是锯就是砍,不是刨就是敲。
山乡人家经常要请木工做屋梁、屋檐、屋柱、楼板、门板、窗户、书桌、凳子、八仙桌、圆桌、水桶、米桶、谷仓、衣柜、橱柜、樟木箱、打谷机、板车、牛栏、风车和锅盖。放学回家,我总是喜欢看木匠做工,闻闻木屑香味,有空的时候也会帮着师傅拉锯。乡下谁家请了师傅,那家就会特别热闹,乡里乡亲都会过来玩,孩子们也会跟过来看热闹,学着把木板也刨得光光的。
相传木匠都是有法术的,修房造屋,必然念念有词,都是有相应的法诀,而这些术法,都来自于上古奇书——《鲁班书》。反正全国各地都有它的传说,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。我们家乡就没有人在修房造屋的时候去得罪木匠和泥水匠,都是好烟、好酒、好肉、好茶伺候着。传说他们会法术,会让你住在房子里天天噩梦,请客摆酒,饭煮得半生不熟等。
我们村出名的木工,一个是我姑姑的崽,另外一个是我小爷爷的崽,他们两个后生时候经常一起交伙做工。我家两个舅舅也都到学木匠,但学了几个月就跑回家了,说学不下去,太苦了。一是不能回家,要住在师傅家,还要帮师母砍猪食,还没肉吃。而同村另外一个后生,权几却坚持了下来,后来还成了师傅家的上门女婿。听外婆说大舅舅学会了打木桌,小舅舅只学会了打木凳子。
那时候山乡人民生活也不宽裕,请师傅的工钱都是要赊到腊月年关。等到年关,有些师傅看东家实在付不出工钱,就看有没有柴火和木料,有的话就用来抵工钱。
铁 匠
铁匠铺,所谓“铺”,只是一间破房子,屋子四周黑区区,一般在村子的外围,这样就不会打扰到村里人的休息。当时泰山安下和楼下大门前分别有两个铁匠铺。我们每天去小学读书都会经过安下铁匠铺。那是一个矮小的土砖房,开两扇门,一边是碾米机房,一边是铁匠铺。屋子靠墙一边放个大火炉,炉边架一风箱。风箱一拉,风就进到火炉,里面的温度有1000多度。特别是冬天,每天放学回家,我们都特别喜欢去铁匠铺看看打铁,只见火炉里发出淡蓝色的光芒。铁匠把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面用大锤敲打,节奏感非常强,动作看似枯燥,但有一种美学在里面,看见铁花四射,好不惊悚。
在那个年代,农家凡是和铁有关的工具几乎都是出自铁匠铺,诸如:犁、耙、挖冬笋的䦆头、锄头、搭田塍的铁耙、斧头、菜刀、镰刀、柴刀、砍山刀、火钳、马钉和锅铲等。我老家现在用的菜刀还是当年铁匠师傅打造的,已经用了30多年了,拿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,而且越用越好用,在岁月的侵蚀下这把菜刀通体雪光,冰冷而明亮。我老家现在用的那把䦆头都不卷角,挖冬笋,斩竹鞭,挖地基也是相当好用。
铁匠是一个力气活,冬天还好一些,打铁不冷;夏天打铁,热得要死,户外40高温,还得蹲在火炉边,真是要老命。铁匠更是一个技术活:泥水匠有施工图纸,木匠、篾匠有尺可以量,而铁匠什么都没有,全靠脑海里的经验。要锻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红,然后铁匠师傅穿个黑皮围裙再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,一般由打铁徒弟手握大锤进行锻打,铁匠师傅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,右手一边用小锤修改关键位置。有时需要,师傅会把铁器放入水槽内,随着“吱啦”一声,一阵白烟倏然飘起,淬火完成。好铁要经三回炉,好书要经百回读,每当打好一样铁器,铁匠把它放进水里淬火,使其坚硬。烧料、锻打、定型、抛钢、淬火、打磨,哪一道工序都马虎不得。
我小姑父,住在浒坑凤心脑,年轻时候学过打铁和做豆腐。当年我们祖宅在马路边空着,我叔伯叫姑父来开个铁匠铺,说肯定有钱赚。我姑父听了连忙摇头说,打铁搞不得,这是门苦事。后来我姑父还是选择去做豆腐,后来豆腐也没有搞几年,又搞竹片加工。
打铁是男人的事业。这是因为,没有力量不能打铁,没有胆量不敢打铁,没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铁。我国有句俗语:“打铁先要身板硬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俗话说“打铁离不开火星过”,火里求财,铁锤一响,火星飞溅,溅在手臂和脚背上,轻微受伤,那是家常便饭;一不小心,被血红的铁块烫伤,也不鲜见。难怪老人常说,世上有三苦:撑船、打铁、卖豆腐。